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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锐随她一并看到了门外耐心哄孩子的少年,艰涩地闷了声:“她有新的家庭,丈夫对她很好。”
什么也没多说,但把所有都概括了。
四十来岁的大叔,分明也没有多老嘛,偏偏手心是陈年厚茧,头发是白里挑黑,只有身为民警那一根经年傲挺的脊梁骨。
靳邵这个孩子在他生命里刻下的意义不言而喻,反复提起,反复痛心,“你说他还会怪他亲娘吗?不会,他娘也是苦命的,走了好,走了他高兴,他自己过得好不好都高兴。”
黎也屏息提了口气,沉沉叹出:“他妈妈走后,他爸也经常打他吗?”
黄锐摇头,说打,打得少了,“我早想让这孩子跟我住,他爸不同意,他也犟着,说不行,我晓得他不想给我添麻烦。
我就说算了,常常去看他,靳勇犯过事儿,也会给我三分面子。”
“后来有一段日子我再撞见他,他还是总坐在家门前,不怎么理人了,整天垮着脸,你说那小屁孩儿,事儿憋心里头憋出问题怎么办?我就着急,每天都去看看他,和以前一样逗逗他,他偶尔叫我一声叔,我都高兴。”
黄锐想着,除却叹息,还是叹息,“靳勇还恨着他妈,要不到房本儿,也不怎么理他吃饭、上学,孩子隔三差五我顾着吃喝睡,我那时候也没个一儿半女,当他算个干儿子,别说,这干儿子可没少气我。”
说出来是指责,却笑起来,似年长的大人无奈瞧着自家调皮捣蛋的顽童。
“在他妈走之后吧,他性子是越来越古怪,小升初一那会儿,搁家里闹出动静,闹到局子里,把靳勇那旧情人给打进医院了,他爸赶到局里就给了他一耳光,你猜怎么着?他马上去外头抄了根铁棍杀回来,哎呦喂,几个大人拉不住一小孩儿,他个子也是窜得快,劲儿大,一棍子照脑袋下去,给他爸都吓倒咯!”
他说到这可把那些郁愤扫得一干二净,松快了一口气儿说:“反正之后啊,靳勇可没敢再动过他,情人也少往家里带,觉着他越长越大越吓人,生怕这疯子哪天发病让他交代了。”
黎也回想到这段故事的某个节点,游移问:“旧情人……是打过他妈妈的那个吗?”
“诶,好像是!
当年出了他妈那事儿,他爸就跟这任断了,谁晓得那女人还有一天找上门来,说是要钱谈合的,好巧不巧,让这小子给碰上,你要说报复,也就那回事儿吧。
都过去太久啦!”
黄锐说,太细节的他也想不起来,年纪大了,记一件儿忘一件儿,最有印象的还得当属那事儿之后:“小邵休了一年的学,那真是他最烂的时候了,在街里混,叛逆期,恶习沾了一身,小小年纪染上烟瘾,流里流气地敢把烟递到我跟前来!
我当天就把他提回去揍了!”
“就揍过那么一次,他乖乖地没跟我还手,被揍完了还乐呵呵地说‘黄叔我以后给您养老吧’,我就知道,这孩子没坏掉,能教。”
“我跟他说,你起码得有个高中文凭!
不然还想着养我?哼,自己都养不起!
他老实去上学,再劝他戒烟吧,戒到现在,你看这小子。”
黄锐冲门外一笑了事地哼气,又叹:“说他没压力怎么可能,他压力大咯,我晓得,我不强求他,他有个松气儿的东西,也好。”
黎也从这起始就讲不出话,闷闷地听着。
黄锐也没少跟老婆絮叨这些陈年往事,他压在心底压得紧,讲起来就开了闸,收不住,铲子在锅里的翻炒速度渐慢,摇了摇头,“小邵这两年是乖顺多了,上初中那会儿就一野孩子,我记得可清楚,他初中学校前边有座断臂桥,臭小子屡次三番把晚自习翘了,带一竖溜的同学去桥下摸鱼虾,去隔壁园子偷菜抱西瓜,气得人家报警抓小偷。”
“皮得很。”
黄锐嘿笑一声,眼里几许欣慰,“也不知道是怎么想通了,人越活越精神,也不是精神,就……没那么所谓了。”
母亲,父亲,童年,未来,都没那么所谓了。
终归是搭把手带大的孩子,说不心疼是假的,他有时看着靳邵,这个在眼皮子底下长了这么多年的孩子,从一个乖宝宝,变成顽劣难训的混小子,到如今没心没肺啥事儿都能乐滋滋的,心里头也难免回顾些苦涩,他就叹气啊:“这孩子打小心思纯,待人也真,都什么命啊……”
这么一通,黄锐中午就喝得醉醺醺,眼底有酸泪,心底犯寒霜,黎也同样的,胸口郁气,久久难以平复。
有人竟真是漫漫崎岖人生路,他也才这么大,活着就已经是如此的幸运。
黎也知道他现在会去打拳,他爸爸不管他,他得自己养着自己,他要上学,要生活,要维持家用,可他打的什么拳有那么多钱?正规吗?正规为什么会伤得体无完肤?这栋旅店之后又是如何开起来的?她无从得知,无法想象。
正如黄锐所说,太疯狂了。
他经年累月蹚过来的那段路,她仅是听着,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路过都觉得揪心。
这种纠结的愁楚堆叠,在陈兰静出现于旅店门口那刻,尽数汇拢,卡在咽喉,掐得她窒息,她急切地寻求氧气,晕死一般地睡沉。
再惊醒,情绪仍旧无孔不入地顺着后背,爬上她的耳孔,鼻腔,眼睛,那些暂时忘却的东西又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。
黎也脸色发白地撑着床沿站起来,抓起枕边的手机看时间,晚八点。
房间寂寥,月光被窗格切割出一块两块,她在破碎的光影里,周身都是暗角,清丽面容照得了无生气。
怅惘中听见窗外楼下两声突兀地闷咳,她猛抬头,两大步趴到窗沿向下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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