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扬雄目睹此事,记住了鲍宣用生命证明的荒诞事实,并告诉自己:“遇不遇命也,何必湛身哉!”
于是扬雄的进谏,变得拐弯抹角,只以“箴(zhēn)言”
的方式委婉提出。
除了今日这篇。
王莽对待故人是不错,但文章剧烈的措辞和大逆不道之言,若被陈崇看到,足以给他和弟子们惹来大祸。
所以写罢即焚,见不得光,嗨,找这么多借口,归根结底,还不是胆小,怂包一个。
但王隆却不愿意,他捧着它们,从头到尾,一遍又一遍地看,似乎想将每个字都记住。
既然不能公布于世,那记在他心里总行吧?
“夫子,再让我看一遍,就一遍!
我便能背下来!”
王隆小声哀求,都要哭出来了。
扬雄等了他半刻,最后狠狠心,让侯芭强行抢了过来,一股脑塞进煤炉里烧了个干净。
现在已是入夜,烟气冒出屋舍的烟囱,外头的人也未能察觉。
做完这件事,扬雄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,整个人都放松垮下来,很想躺下歇会。
他从来不是急思聪慧之人,作赋文章都要反复斟酌才能下笔,常常思虑精苦到深夜凌晨。
每成一篇,白头发就多几根,太过用心的时候,仿若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再塞回去,事后甚至大病一场。
今日靠着一股悲愤写就雄文,只怕更加伤身。
侯芭年纪较长,知道世事艰难,低声问道:“夫子,明日要如何向五威司命交代?莫不如弟子们代劳随便写一篇?”
“不必,不管你写得再阿谀,陈崇都能挑出毛病来,不如让他一个字得不到。”
扬雄无力地说道:“就说扬雄老了,不中用了,实在对不住天子。
苦思一宿,咬秃了好几根笔,最后竟是半个字都没憋出来,对我这样的废人,皇帝还能喊打喊杀么?”
“夫子才不是废人。”
而王隆还跪在煤炉前,看着化为黑炭的帛书可惜不已,只喃喃道:“世人会误解夫子,甚至会讥讽夫子。”
“老夫不在乎。”
扬雄长叹一声。
他再度想起那篇《渔父》。
渔父说:“人不凝滞于物,而能与世推移。
既然世人皆浊,何不一起在泥水中打滚推波助澜,既然众人皆醉,何不一起趴下身子,低下头,吮吸那酒水醪糟?何必故作高深,让自己惨遭放逐。”
屈原答:“新沐者必弹其冠,新浴者必振其衣,我宁愿投身湘水,葬于江鱼之腹中,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俗之尘埃乎?”
扬雄不像渔父那般洒脱随意,也不似屈原一般刚烈高洁。
他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,介于中间。
他们早被浑浊的世道濡染了身子,不愿同流合污去作恶,也没本事反抗、没胆量呐喊。
只能垂下头,双手环抱自己,蹲在角落,默默无言,护着心里最后一丝良知。
今日之赋,不为已陷入癫狂彻底劝不动的王莽而作,不为苦苦期盼新圣的天下人而作,更不是思念汉家。
扬雄只为自己而作,他想和那个纠结膈应了一辈子的扬子云,达成和解。
“用心于内,不求于外,足矣。”
后世的人,或许会嘲笑他惟务雕虫,专工翰墨。
青春作赋,皓首穷经。
笔下虽有千言,胸中实无一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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